達西烏拉彎.畢馬所著《台灣的原住民》套書,包括泰雅族、賽夏族、阿美族、排灣族、魯凱族、卑南族、邵族、達悟族、鄒族、布農族等十本著作和《台灣布農族文化》都有「民間歌謠與舞蹈章」,又著《台灣原住民歌謠與舞蹈》,對十族之歌謠舞蹈,每個支系一章「專論」,又有「緒論」、「田野調查」、「舞台藝術」 與「隱憂」等「總論」之筆,使讀者對高山族歌謠舞蹈有整體的瞭解。
在「緒論」裡,有諸多精當的見解:
(一)欣賞原居住民的歌舞,是認識原住居民最好的起點。台灣原住居民之音樂,除平埔族外,皆仍保持其整體清晰外形。……幾乎涵蓋了歌樂形態上的各種形式。……
(二)歌舞之素材均以生活勞務為主,即興而舞,至情至性,無拘無礙,有莊嚴深沉如高山之高亢,有溫婉典雅如流水的清亮。……
(三)在音樂上保留了人類最原始的音樂形式(歌唱)……又發展出多種亦繁亦簡的歌唱形式。……
(四)台灣原住居民的歌謠也是中華民族音樂的重要部分,蘊藏著濃鬱的民族風味與鄉土氣息,且兼具華胄文化的精髓。
(五)泰雅人男女求愛的口琴舞、雅美人的頭髮舞,賽夏人巴斯達隘祭的男性鎖舞、排灣人五年祭的群舞、魯凱人結婚儀式的歡樂舞、卑南人與阿美人的鈴舞、阿美人男性的成年祭舞與女性的賞月舞等等,都具有獨特的歌舞形式,展現各族特異的民俗與風格。
(六)排灣人的音樂多為敘述性歌謠,像抒情的情歌或哀怨的歌謠。泰雅人歌唱時聲音嘹亮。達悟人與泰雅人之音樂則介於語言與音樂間,其形式單純。阿美人的複音音樂搭配開朗的舞蹈,具有典型歌舞音樂的特徵,明朗活潑,富於旋律性。阿里山鄒人歌咏山神,其音樂與布農人一樣,具有濃厚的宗教性。布農人以和聲為主要的表現,其中最著名之八部和音〈祈禱小米豐收歌〉最為著稱,無論是在美學或文化與音樂之關係上,皆足以發人深省。
(七)原住居民歌唱方式以齊唱與和腔兩種最普通。……歌謠演唱方式包括人類最單純到最複雜的層次,諸如單音唱法(朗誦唱法、曲調唱法民歌式、對唱法、領唱與和腔唱法、領唱與眾唱法)、複音唱法(平行唱法、歐卡那唱法、卡農唱法、頑固低音唱法、自由對位唱法)、和聲唱法(自然和絃唱法泛音式、協和和絃唱法、自由和聲唱法)乃至於奇異的異音唱法(異名唱法)都有。
(八)最令學者驚異贊歎的,在於他的傳統的複音唱法,這種非經外力,自然就能唱出12世紀以後的西方複音技巧,如平行唱法、輪唱法、頑固低音唱法,乃至和聲唱法,呈現當地原住民族音樂文化已有高度的文明發展。……據專家之統計,原住居民唱歌可細分為十二種唱法。
達西烏拉彎.畢馬在高山族的「專論」中引用不少歌例,令讀者品味到高山族民歌的文學之美。
泰雅人親情歌〈懷念母親〉(漢譯)
每次每次睡眠的時候
我的夢中都有我母親的影子
每次想到她的時候
一定會淚流滿面
好想念妳啊
我的媽媽
這首山地民謠有六十年歷史,創作者是今台北烏來鄉信賢村長老得目.哇歷斯。他的妻子是漢人阿筍,持家勤儉,注重教育孩子。日本統治時期,台灣物資非常匱乏,但阿筍生產稻米、甘薯、蔬果能自給,且有剩餘出售,補貼家用。七、八個孩子上學,衣服齊整,且有鞋穿。1943年阿筍逝世,得目用泰雅傳統曲調,吟唱起這首以孩子口吻思念母親的歌謠。達西烏拉彎.畢馬的這段說明,幫助讀者理解民歌,乃民歌採錄之珍貴的立體描寫成果。
布農人〈祭獵槍之歌〉(漢譯)
我們來做獵槍祭阿!
背起獵槍啊!
昨夜夢兆是獵物啊!
非常的特別啊!
所有的水鹿啊!
所有的山豬啊!
所有的山羊啊!
所有的黑熊啊!
所有的山貓啊!
所有的山羌啊!
所有的動物啊!
所有的小動物啊!
全部都要啊!
全部進到獵槍裡來啊!
昨夜夢兆是獵物啊!
非常的特別啊!
農用時布農男子以氏族為單位組成獵團出獵,以準備射耳祭(打耳祭)所需獵物。出獵前祭槍並唱〈祭獵槍之歌〉。
布農人發展了複音或和聲之合唱技巧。1943年3月25日日本學者黑澤隆朝在當時的台東縣里壟山社(今海端鄉崁頂村)發現八部和音的〈祈禱小米豐收歌〉,1952年他將這次錄音寄至聯合國教科文組織,受到國際著名的幾位音樂學者Andre Sohaeffiner Curt Sachs、Yaap Kunst、Paul Collarer等人重視,視之為人類音樂文化中珍奇罕有的一種現象。關於其來源,達西烏拉彎.畢馬於1992在南投縣信義鄉豐丘村,向61歲的巒社群人全平良採錄到如下傳說:
從前,有一個人走到森林裡,走著走著,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山頂上,山頂上是一片松樹林,周圍不長雜花草樹。那個人走累了,就坐在松樹底下休息,忽然聽到一聲清脆悅耳的聲音,使他感到一陣輕靈和一種神聖的召喚,他凝神靜聽,仔細循看聲音的方向,尋找發“聲”的原“源”,原來是松樹被風所吹拂的咻咻聲,他被這聲音吸引著,駐足良久才清醒過來。他發現風大的時候,松木就會發出響亮的聲音;風小的時候,就發出清脆的聲音。松木依著風吹拂的輕重,發出千變萬化的聲響。那個人走到竹林,聽到竹林被風吹拂的聲音也很響亮。有時候竹子被風吹得東歪西斜的,竹子與竹子互相碰擊,也發出動聽的聲響。那個人在山頂上和竹林裡待了很長一段日子,他仔細傾聽松樹和竹林被風吹拂的嘯聲,不斷地揣摩,和著嘯聲的高低長短音呼嘯,結果發明了Pasibutbut(祈禱小米豐收歌)八部和音歌唱。布農族人在每次的重大慶典上,都會演唱這首歌,用優美和聲祈求上天賜豐年。
這一傳說,八部和音源於風吹松林、竹林。達西烏拉彎.畢馬所採錄於布農人另一郡社群傳說,源於蜂鳴、瀑布聲和小鳥振翅聲:
(一)祖先在狩獵時,巧遇一中空的千年巨木倒下,築巢在巨木中空的野蜂傾巢而出,祖先聽到成群的野蜂嗡嗡作響,與巨木產生共鳴,一大群野蜂展翅旋舞,振翅聲形成一首天然樂曲,族人們從未聽過如此美妙的聲音,因此就把它學起來,代代相傳。
(二)遠古的時候,有一次,祖先上山狩獵,看見幽谷飛瀑流洩,所造成的諧和的聲響,令族人非常敬佩。由於那年收成不好,於是練習瀑布的聲音,將美好的聲音傳達給天神,來年就豐收了,於是這種聲音(歌),就一直流傳了下來。
(三)古時候,祖先在田裡收割小米,當年小米田結穗盈盈,有許多小鳥振翅飛過,族人便把小鳥振翅的聲音學起來,後來衍變成今天之八部和音。
達西烏拉彎.畢馬《台灣原住民歌謠與舞蹈》歌謠實例舉例如下:
邵人豐年祭所唱〈火金姑(螢火蟲)〉(漢譯)
火金姑閃爍發光,
飛進祖先狩獵山丘。
族人啊!
我們趁此豐收良宵,
迎著隻隻撲面而來的火金姑,
大家快來快來聚集部落的廣場,
就要盡情歌舞到天明……
邵人湖畔耕種時兩人時唱〈獨特的螺〉(漢譯)
我找到獨特的螺嘿!
我累了想去採芭樂!
我想去採仙楂!
我要划船回家!
我要走路返家!
邵人〈我們來敲杵〉(回憶已被水淹的故鄉)(漢譯)
我們來敲杵
杵聲嘟庫,嘟庫
為的紀念農忙的日子
還要用歌聲唱出往日
今天我們依然敲杵
杵聲嘟庫,嘟庫
可是故鄉已經成了水庫
回憶只會帶來痛苦
鄒人童謠〈抓螃蟹〉(漢譯)
來抓螃蟹呀!
正好從洞裡來了一隻大螃蟹,
咬著我的手呀!
非常的疼呀,
非常的疼呀,
鄒人〈瑪雅斯比祭典〉(漢譯)
迎神:天神啊,
豬已殺妥,
血也已準備,
請下來享用吧!
送神:為你進行的祭典已經結束,
為你唱的歌也已唱完,
請你回到天上,
我們會繼續唱祢喜歡的歌,
希望你給予我們力量!
祭歌慢拍:
祭典正在進行,
青年人趕快來參加!
祭典是天神所傳授的,
也是祖先傳給我們的。
祭歌快拍:
祭場上的火就是永久的生命,
女子們!
妳們從家裡帶火把加入祭場上的火,
並且加入我們祭舞的行列。
鄒人戰祭結束後,進行數日之久的歌舞祭中,唱著〈歷史頌〉、〈青年頌〉、〈勇士頌〉,以及〈悼亡魂歌〉(漢譯)
歷史頌:
這裡(祭場)是全體族人生命聚合的地方,
我們要表現我們的力量!
青年頌;
從以前到現在,
都舉行戰祭,
雖然我們年輕,
但勇武健壯,
力足以殺敵。
勇士頌:
我們年紀雖輕,
但都很勇敢,
擊敗敵人。
悼亡魂歌:
月亮啊!
請妳照著我們已逝去的族人們靈魂所走的路。
排灣人〈狩獵歌〉(漢譯)
我去打獵
碰到一頭野豬
我用箭射牠
射中了野豬
以手指頭比
豬的牙齒有二指頭
我去打獵
碰到一頭山鹿
用箭射牠
射中了鹿
以手指頭比
山鹿的角
有三指頭
阿美人〈男女合唱情歌〉(漢譯)
男唱:月亮出來照白岩,金花銀花滾下來,嗬咿唷嘿嗨呀!
女唱:月亮出來照半坡,金花銀花照半坡,嗬咿唷嘿嗨呀!
金花銀花我不愛,只愛情哥好山歌。
合唱:月亮出來亮又亮,犀牛望月妹望郎,嗬咿唷嘿嗨呀!
郎有心來妹有意,有心有意結成雙。
阿美人婚禮、新居落成、退伍、慶生、考取功名都歌舞歡慶。鮮豔的服飾配合整齊的集體舞步和嘹亮的歌聲,大家圍成圓圈共舞,美妙又壯觀。
《跳舞歌》(漢譯)
月亮出來照著大地一片金黃,
椰樹婆娑伴著夜風在舞蹈,
歌聲處處在飄揚,
阿美村裡歌聲響雲霄,
阿美村裡歌聲響雲霄。
卑南人〈少女歌〉(漢譯)
多麼美好的團聚
多麼美好的相聚
就在親友們的環繞中
讓我們來唱歌跳舞盡情高唱
我們讀了達西烏拉彎.畢馬的《台灣原住民歌謠與舞蹈》中所引的上述歌例,又更增進對高山族人民之詩歌、音樂才能及其美妙民歌作品之理解。
達西烏拉彎.畢馬在這本著作裡,以飽含感情之筆,寫了原住居民歌舞之田野調查史。最重要的早期作品為黃叔璥撰《台海使槎錄》(1736)。他也表彰日本學者黑澤隆朝乃「研究範圍最深的一位」,1943年1-5月時原住居民音樂做實地調查與錄音,走訪高山族十個支系,採錄近千首歌謠與器樂,完成奇書《台灣高山族的音樂》(1973)。遂製作了《高山族的音樂》一套兩張唱片(日本勝利唱片公司,1974)。他紀錄1966-1969年,史惟亮、李哲洋與德國人W.Speigel五次山地民歌採集,把台灣全省各地所保存的民族音樂作了全面性的調查,共收集、錄音2000首以上的平地與山地民歌。他紀錄呂炳川進行原住居民音樂田野工作,著作有《呂炳川音樂論述集》(1979),《台灣土著族音樂》(1982),1986年逝世,留了上千部錄音、錄像、論著、手稿、照片等相關資料。達西烏拉彎.畢馬熱情表彰「中央研究院」胡台麗教授研究排灣人口笛鼻笛,完成《排灣族鼻笛口笛現況調查》(1996),《排灣笛藝人生命史、曲譜與製作》(1998),用兩年多時間完成《愛戀排灣笛》的編導、製片與拍攝,介紹四個部落4位藝人與笛子吹奏緊密交織的身世、個性、生命、情調與情感等,尤其蔣忠信的感人事蹟,2000年首映。達西烏拉彎.畢馬熱情表彰鄒人武山勝奔馳各部落義務教鄒人傳統歌舞,整理後傳下24首傳統歌曲,首創羅馬拼音與英文拼音混合方法紀錄下來,其中七、八首較通俗,其餘均為古語唱法,並把鄒人傳統歌舞舞台化,搶救性演出。達西烏拉彎.畢馬表彰吳榮順走訪近60個布農人聚落,對布農音樂紀錄、分析、完成研究論文,錄影帶拍攝音樂在傳統宗教儀式中的結構與功能,到出版《布農族之歌》的鐳射唱片(風潮唱片公司1992年5月)。達西烏拉彎.畢馬熱情表彰「原舞者」、「阿美族大歌手歌唱團」、「杵音文化藝術團」、「原緣文化藝術團」、「高山舞集」等團體,深入民間採風,演出高山族歌舞的熱心人、歌舞家。達西烏拉彎.畢馬也深表對原住居民歌謠、舞蹈之「隱憂」:「在流行音樂市場,原住居民的歌聲越來越嘹亮,但在部落裡,傳統歌謠卻一天天黯然,因為年輕一代雖然遺傳了好歌喉,卻不會唱老祖宗的歌謠」。「面臨了失傳危機,特別是祭典歌謠」。其原因,一由於部落文化的式微,二由於傳統宗教禁忌,祭典歌謠平時不能唱,三由於原住民族無文字,歌謠傳承出現斷層,四由於「政府在中間幾乎沒有做過什麼」。他最後呼籲;「不但我的族外人要瞭解原住民間的音樂,原住民族本身也有責任維護自己的傳統音樂文化,並且以自己的傳統音樂文化為榮。因為彼此的音樂在本身的社會裡,其價值是一樣的,若認為西洋音樂較為進步,而貶視本身的音樂意識形態,是十分膚淺而落伍的」。筆者認為他的這個呼籲極有價值,時大陸學者如何正確對待漢族民間的、地方的傳統音樂和少數民族民間傳統音樂,如何搶救和保護民族民間文化遺產,都極有借鑒作用。